独立纪录片导演鬼叔中:我的收藏瘾

新声 NEW VOICE

支持青年人才,为新的梦想共声

由40位伯乐举荐十大创意领域的40位潜力新锐。

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财新视听、CX创意联合发起的《新声——中国新生代艺术家推新计划》,旨在支持青年人才,为新的梦想共声。

我们邀请来自艺术、设计、电影、建筑、思想、文学出版、舞蹈、戏剧、音乐、美育等领域的专家伯乐,推荐他们最注目的年轻创作者。他们或因奇思妙想、大胆突破而醒目,或有着拔群的锐气、睿智,或凸显出某种当下罕有的质地。他们的成长路径和个性化选择亦可折射时代的特征,他们的先锋、原创、个性,代表了BCAF一贯支持的真实思想表达与多元对话空间的理念。

新锐创作者将获得BCAF及财新传媒各渠道、全网传播的推广合作,也将优先获得国际交流、创作资助、艺术驻留的机会。

第一季10位新锐的深度访谈文章、人物纪录短片将自2022年7月8日起,在每周五20:00持续发布。

新声 NEW VOICE 第一季第三期 |
鬼叔中(独立纪录片导演)







▲ 鬼叔中。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甯元乖小时候最想当一名邮差,因为可以管收信人要上面的漂亮邮票。这方寸大的薄纸上承载了许多幻想,他会痴迷反复地研究构图、颜色、线条,爱不释手,几近荒疏了学业。当年一起集邮的朋友,后来有的做邮票生意赚了钱,而甯元乖是把收藏癖转向了另一个阵地。

十四年来,公务员甯元乖,以鬼叔中的笔名挤出时间拍摄十几部纪录片,记录他家乡福建省宁化县及闽西客家区域濒临消失的风俗或手艺。好友孔德林半开玩笑评价他有 “全面扫描宁化民间信仰谱系” 的野心,鬼叔中则自嘲这是恋物癖,这种恋旧“害了自己一辈子”。

时值鬼叔中的纪录片处女作《玉扣纸》面世13年,眼下他正沉迷于绘制一幅“宁化造纸文化遗址地图”。虽然仍在生产玉扣纸的只有一两家造纸坊,但从宋朝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纸业兴盛时,据说宁化的纸寮有五百多个。鬼叔中采访当地老人,收集图片,准备把每一个遗址都记录下来。“一位村主任被我拖来带路,跑了一天,我回来一看微信运动,一天2万多步。他说连晚饭也不想吃,洗个澡就去睡觉了,第二天腿都不会走路了。” 鬼叔中希望辛苦积累的素材以后做成展览,让更多人看到。

鬼叔中的纪录片《老族谱》片头有一段话:“对于普通中国人来说,族谱的魅力在于,它轻而易举地解答了最可怕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一份谱牒,足以让一群人安身立命。” 鬼叔中的影片与“收集”,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让一群人安身立命。

快问快答


Q: 你的生活受疫情影响大么?
A: 我现在生活在闽西的一个小县城。疫情对于个人来说似大又似小,疫情都已经常态化了,如何说好呢。

Q:你觉得当下最亟需改变的人类社会现状是什么?
A: 无知愚昧盲从,缺乏独立思考。

Q:你从事的职业能够有助改变这个现状吗?
A: 纪录片只是在尝试记录我眼中的世界,很难言及“改变”。

Q:你最想改变的个人现状是什么?
A: 获得身心自由。

Q:你的童年震撼和缺憾是什么?
A:乡间的童年生活像野草一样生长,庆幸自己没有被关进幼儿园里雕琢。

Q:你获取外部信息的主要来源是什么?
A: 时事信息偶尔会刷一下朋友圈,没有太多闲睱关注。

Q:你的什么喜好会导致你与多数同辈人玩不到一块儿?
A: 应该这么说,怪我自己偏离了同辈人的正常航线吧。我一直有抵触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学会世故。

Q:你第一次挣钱是做什么事?
A: 第一次挣钱真记不起来了,我感觉自己到目前基本做赔钱和贴钱的事更多。

Q:你睡前刷多久手机?有被某种意识裹挟的时候吗?
A: 基本情况下,我已让手机远离我的床头了。

Q:去年最高兴的事?
A:去年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2021年辛丑岁,我人生衰年之运,丧母失爱之年,年年回来我家屋檐下入窝的燕子唯独去年没有回来。感恩诸友助念加持,老妈妈走时,唯头顶百会暖和,殊胜安祥,让我亦悲亦欣。可是无常迅速,今生再没有妈妈唤我仔仔。我想为老妈妈剪一个片子,而每次打开工程文件,我都泪不自禁,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今年春节我连春联都没有贴。

#01
另一种收集癖



▲ 鬼马祥老招牌(2016年3月摄于江西瑞金桥下巷)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为什么给自己起鬼叔中这个名字?
鬼叔中:
现在我都有点讨厌这个笔名了,总是给人感觉太偏太邪。早年写诗取笔名是受李叔同和鬼马祥(广东省兴宁人,原名锺魏祥,1910-1995)启发,鬼马祥老招牌,是当年来村子里变把戏,卖狗皮膏药的。鬼马祥一进村,在村中央的晒谷坪里支起一面斑驳的“鬼马祥”旗帜,打起吵台锣鼓。夜幕下村民举着火把,人群围聚得水泄不通。鬼马祥开始各种杂耍。我小时候对这种身怀绝技的把戏客崇拜不已。

B:最早的纪录片启蒙是哪一部?
鬼叔中:
当时看电视上的纪录片基本都是先入为主滔滔不绝的讲述,觉得太乏味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天地玄黄》时觉得很意外。这部片子没一句对白和台词,拍得非常漂亮,安静,现在想这种认知其实是很粗浅的,但是我承认是这个片子让我萌发了要拍纪录片的冲动。


▲ 图为鬼叔中的木活字诗歌作品(邹建宁刻)。拍纪录片前,鬼叔中有将近二十多年是通过诗来表达自己。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老族谱》讲述当代南方民间一次重修族谱,记录了手工雕版、木活字印刷的过程,也道出了年轻修谱师傅的困境。你自己家也会修谱么?有什么故事吗?
鬼叔中:
肯定是有的。比如我们的祖上有位公太甯文龙(1603-1661)参加过反清复明,我们本地话讲他是草寇,就是草莽英雄。后来他的侄儿甯隆廷又被官府招安,当了清流千总、汀州守备、四川巫山驻守等,晚年回到老家在河坑寨选择归隐山林。这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讲的故事,世代的口口相传。我后来从族谱上找到他们的传记,那些口传、略带虚构的故事,族谱上会有细节还原,读谱就是有这种惊喜和意外。


▲ 木活字传人邱志强新雕的宁化县老城图板。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乾隆年间甯氏族人维修河坑寨文书(甯膺林收藏)。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你家的族谱被人偷了,后来如何?
鬼叔中:
那一年大清明,族人打开谱箱谱不见了,剩下一个空谱箱,虽然也去乡派出所报了案,应该六七年了,毫无音信,派出所也确是没有时间和警力去侦破这种案子吧。还好我自己拍了电子版留底。有些文物贩子像流窜犯、幽灵般游窜乡间,路过庙里偷神像菩萨,潜入民家偷族谱、科本、药书和老契等文书古籍。

我去年拍过一个邓姓人家的老谱,民国丙戌年的。拍完之后三本族谱都归还了,他本人当时不在家,我亲手还给他老婆了。今年清明前他突然打电话问我,谱有没有还他?真是吓我一跳。他甚至被族人逼到派出所报案,民警来电话调查我。后来他老婆才想起来有一个骑摩托的外地人去过她家,叫她把老谱拿出来给他看,而后连一箱子的药书、古籍全部没有了(其实要破案完全可以调村口的天眼监控)。他后来无奈,求我把拍的电子版复制了一套,对我感激不尽,他说还好给我拍了有底,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全族人交待。这事之后,每次借谱还谱我都牵记了要拍照为据。

B:听说你年少迷过集邮,甚至到玩物丧志的地步?
鬼叔中:
当年曾经志愿报考邮电学校,理想是当邮递员。因为读中学的时候又没钱买邮票,当邮递员可以送信的时候问人家讨邮票,如此幼稚之想。那时候看到好的邮票自己迷进去,简直不想读书。现在看到谁家里有老族谱,还会激起这种恋物癖。实物当然收藏不起,我只想拍摄或扫描获得一份电子版,存入我的NAS数据库。

B:所以小时候的收藏欲到现在一直都有?
鬼叔中:
可能这种怪癖害了自己一辈子,哈哈。

B:这么多前现代风俗、手艺、档案当中,让你上瘾的究竟是什么?
鬼叔中:
现在乡村文化消失得太快了,我希望用镜头保留下它们,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收集癖吧。如果非要扯上情感,大概是一种对童年回忆的找寻。

#02
为客家文化唱挽歌




▲《玉扣纸》在南京独立影展放映时,孔德林用玉扣纸做的海报(纸上设色,75×160cm,2009)。影展志愿者告诉鬼叔中,他们都有夜里揭走海报的冲动。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玉扣纸启发了你创作同名纪录片,这个纸张到底是什么质感?这个技艺现在彻底失传了么?
鬼叔中:
读小学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作业本,爷爷帮我用玉扣纸装钉简易的本子写字。小时候也不太爱读书,相比练字,我对玉扣纸的纸香记忆更深。其实做玉扣纸的原料竹蔴是很难闻,但做成纸,在焙壁上烤完以后那个香味迷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竹纤维蛋白质的香味,有点类似新鲜蛋糕刚烤出来。

纯手工造纸工艺各地或多或少存在差异,有心用心的造纸师傅可以求同存异。之前我觉得是在为玉扣纸唱挽歌,去年我的好友雷长天回来宁化,他真心想为玉扣纸做点事,正好本届地方领导又重视传统文化复兴,我引荐他认识国内研究手工纸专家、中科大的汤书昆教授,汤老师鼓励他,首先在宁化造好纸,造出上等玉扣纸。看着雷长天踏实的工作,我说我该闭上我的乌鸦嘴了。

不过生产玉扣纸一环扣一环,都要非常精密,其中一个环节出了故障,可能纸的等级就会降低。汤老师给雷长天打了预防针,他说你的目标可以定在争取 3 年之内造出 2 号纸,5 年之内造出 1 号纸,真正的 1 号纸可遇不可求,并不是你想造就可以造出来的。但今年生产出来的纸已经接近 2 号纸了,他的努力还是看到曙光。


▲ 两人拿着簾子,往纸浆里把一张纸捞起来的工序叫做纸,是最难的步骤,工时也最长。师傅们会从早上五点忙到晚上七八点,除了三餐一直在干活儿。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 覆簾压纸,荡料入簾。玉扣纸的整个制作基本步骤与明末清初的造纸术相类似。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那你还会继续拍摄玉扣纸的故事么?
鬼叔中:
我正在为当地做一个造纸遗址文化地图,这大半年时间在做这个调查。当年这里玉扣纸生产很兴盛,传说有几百个纸厂,我竟然在一个乡里调查出造纸遗址二百多个,但是目前只有一两家还在断断续续地生产。我查过七几年的档案,治平公社原来 12 个大队, 5 个大队纯纸区 —— 就是没有田,老百姓纯粹靠造纸过日子(田畲、光亮、高峰、高地、下坪),5 个大队半农半纸(治平、红湖、社福、坪埔、泥坑),只有两个大队是纯农区(邓屋、彭坊)。

B:做这个遗址地图,你希望它有什么样功用?
鬼叔中:
我的梦想肯定是真的有人推动,恢复玉扣纸往昔辉煌。但是现在人心已经很浮躁了,大家说去打一天工,工资都那么高,做纸那么累工资却那么低,人家在乎钱的问题。我们只能在网络上做一个记忆了。文化地图上那些纸厂遗址聚成一朵悲催的鲜花。


▲ 遗址地图网站截图,网址:https://www.yukou-paper.com/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 遗址地图网站截图。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你的拍摄题材、线索都是怎么来的?
鬼叔中:
因为(公务员)身份限制,我没办法像其他独立纪录片导演那样到处跑,我只能局限在自己的家乡拍东西。这么多年下来,我在很多村子交了不少朋友,他们都像是我的“线人”,哪里有什么活动,他们就跟我说要不要拍这个,要不要拍那个 —— 知道我喜欢拍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B:最近的一个“线报”是什么?
鬼叔中:
拍过安龙醮,讲村子里人请师公(闾山道士)改变村运的故事,即“唤龙安神乞平安”。由本村一位八十多岁的风水先生指点,全村人赶一头黑猪在后龙山上做各种仪式:接龙、过脉、分龙(祖堂和社公)、登龙、结穴。如果村中没有这样一位老先生,后生们就懵懵懂懂做一个大概,师公说,他们进村庄也是随当地风俗,不会自做主张。老人说还是七十多年前请师公做过安龙仪式。


▲ 今年夏天鬼叔中在墟上遇见的《罗盘经》的主人公老周,一年多没见他苍老了许多。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你会推荐自己哪一部片子给对客家文化感兴趣的人?
鬼叔中:
《罗盘经》吧。不过现在看这部片子也有很多缺憾,对客家文化不了解的人觉得是个迷信大杂烩,对客家文化了解的人觉得这太粗浅。

#03
悲观的文化继承者




▲ 在影片《砻谷纪》的田野调查里,鬼叔中记录了很多村子的钉砻师傅信息。砻这种前现代的稻谷脱壳农具已完全失去日常功用。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左靖在推荐语里评价:“他在与时间搏斗,并清楚自己会是个失败者,但从不认输,” 你觉得这个评价准确么?
鬼叔中:
左靖老师是我的伯乐,也是玉扣纸、木活字的伯乐。左靖是了解我,我就是一个爱死磕到底的家伙。

B:村民对科技和现代化是什么样的态度?更恐惧还是更向往?他们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么?
鬼叔中:
你这个问题是扎根城市的人对农村的想象吗?有点割裂啊。农村人对科技和现代化没有那么多情绪,他们就是“接受”,只是时间上有滞后性。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有谁能逃开吗?像这次疫情,要求所有人登记健康码,那些老人拿着手机手足无措,但是他们有办法吗?他们还是需要接受。晚饭后,老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聚在村里的小卖部里看电视聊天,他们恐惧吗?向往吗?好像都没有。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接受。

B:年轻人对自然、祖宗还有敬畏之心么?
鬼叔中:
因人而异。我们现在农村看不到小孩子,看不到一个村子的生机和活力。往日的农村老老少少热热闹闹,而且每村至少一个小学,有学校孩子就留得住。现在城镇化,乡下的学校几乎撤了,把农民逼进城,没有村姑和小孩的乡村,还能算乡村吗?

我第一次去邻县清流赖坊做田野拍《摆五方》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虔诚的纹身小伙子。赖坊村每年农历九月都要做 5 天的大醮仪式,每年要选四个福首(福首都是年轻人,至少要中学毕业),而且不能跟去年重复。

举行仪式的时候,福首们戴着礼帽,穿着正式,要行礼。纹着身的小伙,十七八岁,非常认真地在这个传统仪式里面听着老人家指挥,这件事当时让我非常震撼。赖坊村是国家级传统村落,传统文化在那个村子里相对还是扎根扎得比较深。


▲回乡

我们自己村也有,特别是正月初九的庙会, 我们也叫“过漾”,抬神迎神,很多年轻人都要等到初九。他们觉得今年自己抬一下菩萨、抬一下神,菩萨会保佑他在外面更顺利,可以赚更多钱。怀着这种心愿,他们要把神抬完,把庙会过完再出远门。

B:你拿起相机记录家乡,这给村里人和村子带来了什么变化?
鬼叔中:
我从来不敢夸大自己镜头有什么力量,我最反感拍了几个镜头就在村民面前夸夸其谈会给当地带来什么重大变化的人,我们应该把这些人归入墙上画饼的骗子。

B:流行的短视频平台如抖音、快手,也会出现乡村、乡土的内容,你看过吗,怎么评价?你愿意用这些平台传播你的作品吗?
鬼叔中:
乡村的样貌很难用十几秒的视频去还原,那个只是符合城市人田园牧歌式的幻想,我从来不喜欢抖音、快手。

B:拍片以来,你对文化传承这件事越来越悲观了么?怎么样的传承才是活态生存的?
鬼叔中:
悲观是当然的,“非遗”就是“非常遗憾”!(文化遗产)到了需要外人呼吁保护的阶段基本就是气数已尽,活态的传承是本土化的自然生长,而不是靠不接地气的非遗保护。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质问一下,政府的各级非遗官员和工作人员,他们当中真正有几位能倾注情怀于这份工作?

B:你做的事情,也可以找年轻人传承下去。
鬼叔中:
早几年前我就有这个想法:很多东西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亲力亲为。如果能争取到经费,我也巴不得身边能聚集一批有共同志趣的年轻人,可以邀请他们一起做田野,利用寒假暑假,给他们一个框架,全县每个村子用个 10 到 20 天,花几年时间,收集梳理地方文化信息。这两年已经在尝试和一些高校合作,比如近期厦门大学历史系陈瑶老师带学生来一起做手工造纸田野调查。


▲ 鬼叔中近日携厦大师生去《玉扣纸》影片主人公作坊主胡兰山家口述访谈留影。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B:以后会一直这样积累素材、拍片子么?
鬼叔中:
发呆时也会想,自己的素材积太多了,也许就是一堆废料、一堆废柴。常常只好用“不为无聊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为自己释怀。



采写/郑若楠
编辑/舒适波工作室
2 2 2 0 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