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隶:看清历史,需要不断地调整位置


新声 NEW VOICE
支持青年人才,为新的梦想共声
由40位伯乐举荐十大创意领域的40位潜力新锐。

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财新视听、CX创意联合发起的《新声——中国新生代艺术家推新计划》,旨在支持青年人才,为新的梦想共声。

我们邀请来自艺术、设计、电影、建筑、思想、文学出版、舞蹈、戏剧、音乐、美育等领域的专家伯乐,推荐他们最注目的年轻创作者。他们或因奇思妙想、大胆突破而醒目,或有着拔群的锐气、睿智,或凸显出某种当下罕有的质地。他们的成长路径和个性化选择亦可折射时代的特征,他们的先锋、原创、个性,代表了BCAF一贯支持的真实思想表达与多元对话空间的理念。

新锐创作者将获得BCAF及财新传媒各渠道、全网传播的推广合作,也将优先获得国际交流、创作资助、艺术驻留的机会。

第二季10位新锐的深度访谈文章、人物纪录短片自2022年10月28日起,在每周五17:00持续发布。

新声 NEW VOICE第二季第四期 | 刘广隶(新媒体艺术家)

新声伯乐

王兵

纪录片导演

伯乐推荐语:
刘广隶是我在法国高等影像艺术研究院的学生,在学校期间我与他交流很多,他有很强的影像构建能力。他的作品在很多地方都有展览和放映,外界对他的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他本人很朴素,在艺术创作方面也非常努力。

▲ 新声 NEW VOICE第二季第四期 | 刘广隶(新媒体艺术家)

刘广隶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边看书边做思维导图。在成百上千的分层里,他从人名与地名的因果关系中寻找自己的创作命题。比如,为有关中国与柬埔寨的作品做背景研究,他找到了三国时期东吴孙权派朱应、康泰出使扶南的故事,由此诞生了作品《出家众》。看到公元200多年,印度的佛教徒、中国官员、柬埔寨王室,三种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人坐在一起,他心生好奇:这些人怎么沟通,怎么彼此构建过去与未来?思维导图的发展仿佛就有了自己的生命,生长出无法预判的结构。

习惯于逻辑思考的刘广隶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艺术家的道路。他来自湖南一个衰落的工业城市,爸妈都是小镇公务员。他本科在北方工业大学完成了数字媒体学位,研究生去欧洲学习美术,然而自己在新媒体方向的尝试却不断遭到否定。有些挫败的留学经历激发了他的本能:“我有点怀疑论者的味道,被一种理论语言和思维模式俘获前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用“实验纪录片”来概括刘广隶的影像作品似乎显得单薄。他追本溯源,保持各种素材的客观性,又用艺术手段加以组合,让人在蛛丝马迹里质疑现实的真实性。在《锑都新闻》里他用不同年代的素材拼接出家乡曾经的辉煌与今日的败落,使人怀疑当时的繁荣与现在的粉饰;《直到海里长出森林》里的华裔以第一人称构建了一场红色高棉私人史;《非常,非常,非常地》里漫天的虚拟消费主义……似乎都在质疑一种集体下的群组行为。

聊起自己的作品,刘广隶像一个习惯于客观记录的史家,不加过多渲染,他想让看作品的观众心里质疑真实。当互联网强调沉浸式体验,观点输出流量致胜,信仰的行为被点击、分享等几个简单的动作取代,刘广隶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用作品拉开人与现实的距离。如果误解才是构成我们认知世界方法的基础,刘广隶在寻找一种新的语言去解读人与数字化的关系, 他用作品引导我们思考在日益虚拟化的时代,怎么去摆放自己的位置,找回自己的信仰。


快问快答

Q:现在在哪里?生活受疫情影响大么?怎么调节?
A:我生活工作在巴黎周边,生活受疫情影响还是挺大的,甚至个人创作也有所改变。这两年在欧洲,实体的装置、材料性比较高的东西都不太好做,所以影像作品做得比较多。现在欧洲基本上恢复正常了,我会跟着电影节到处走一走,调节状态。

Q:你觉得当下最亟需改变的人类社会现状是什么?
A:应该有很多吧。比如信任问题,消费主义,科技宗教主义盛行,一种更深远的相信行为消失了。如何去重构一种信仰,如何处理人与周遭环境之间的关系,都是我关注的议题,但可能真正的问题是,问题太多了,大家都选择视而不见,只关注眼前。

Q:你从事的职业能够有助改变这个现状吗?
A: 作为艺术家,我一直是相对悲观的,虽然会去处理很多跟现实相关的议题,但是我并不认为艺术可以或应该去改变世界。我觉得如果我的作品能触动到观众一点点,就很不容易了。很多问题我都无能为力,但如果艺术作品能让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个体和群体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也许就够了。对我而言,艺术家应该尽量不带偏见、尽量客观地去观察自己身处的世界,不作妥协地发声。

Q:你最想改变的个人现状是什么?
A:创作上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机会、时间、预算。也希望家庭生活更稳定,能多陪伴家人。

Q: 你获取外部信息的主要来源是什么?
A:主要是通过媒体、展览、旅行等,但是我不认为新闻能够带来真正的真相。还是生活本身,尤其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跟一些自己不太熟悉的语境发生关系,能够刺激我更敏感地观察现实。

Q: 你的童年震撼和缺憾是什么?
A:我从小对图像、电影特效就很感兴趣,我们小镇当时还没有商业电影院,十来岁的我是等了很多个月以后,好不容易去买了一张《指环王》的DVD,第一次看到纯用CG打造的虚拟角色很震憾。从那时开始,我就对虚拟现实、图像制作技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为什么这个东西会看起来这么真,什么是所谓的真?怎么制作这种真实?当时的震憾到现在都影响着我跟这个世界发生互动的方式。

Q: 你的什么喜好会导致你与多数同辈人玩不到一块儿?
A: 我有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发小回忆说我小时候确实就不太合群:有一回他和其他小伙伴把我关在一个阳台上好几个小时,回来发现三四岁的我一个人拿脸盆在玩,也不哭不闹。成年后听到这个故事,我得到的信息是,原来可能我从小就是一个可以非常专注的人。

Q: 你第一次挣钱是做什么事?
A: 小学初中的时候我会在书本上涂鸦,班里的同学给我一个小本,涂满了就给五块钱。这算不算第一次挣钱?如果算的话,我很早就开始卖艺术作品了。

Q: 如不必考虑生存,你的创作/工作会与现在有何不同?
A: 谋生也是跟一些艺术家合作,帮他们做一些技术支持、影片或装置的特效等。平均下来,每个月基本都会跟进一整个片子的后期,还蛮占时间的。如果不必考虑生存,理想状况是能够构建一个自己的平台、工作室或者制片发行公司,做一些更长远的考量。

Q: 你睡前刷多久手机?有被某种意识裹挟的时候吗?
A: 我睡前不太刷手机,一般都会去构思作品或者瞎想。我平时情绪就比较敏感,这两年以来的负面消息很多,看到的时候都会比较受影响。情绪积攒到某种地步的时候,会尽量避开社交媒体上繁杂的信息,避免被情绪裹胁。

Q: 作为艺术家,你最看重的三个品质是什么?
A: 原创性、批判性以及可持续性。一个艺术家需要意识到自己创作生涯或者是能量需要保持很久,以生命为单位去考量这个事情,而不是说可能近几年内要做到一个什么份上,要获得一些什么样现实的回报。


#01
历史是怎么被虚构的



▲《锑都新闻》原为冷水江当地电视台播放的一档新闻纪实类栏目。在新的剪辑中,该栏目早期的部分原始素材与纪录片《中国影像方志 - 冷水江篇》的拍摄现场混杂在一起,试图呈现一 段“无时间”的叙述。图片来源:刘广隶

B: 拍《锑都新闻》缘起于何?

刘广隶:我的家乡一直以世界锑都而出名,一战二战期间,锑产量达到了全世界的80%。因为锑作为一种稀有金属,其特性是热缩冷胀,很多会被用在军工业、枪械制作上。我对我的家乡有很复杂的情绪,我从小就不知道锑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直到我来欧洲留学后,经常会在各地的自然历史博物馆看到一些锑矿石,会标明产地来自于湖南娄底,或者湖南锡矿山。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我与自己的家乡在他乡相遇了,原来世界锑都真的有一个世界性的流动。小时候生活在这座工业城市,大家都说这里生态不好,污染严重,不要留下。直到离开之后,才真正找到了跟自己家乡的这种连接,所以才想去做这么一个片子。

2019年暑假我在老家,听闻央视的团队要来当地拍一集叫《中国影像方志》的纪录片,目标是要拍中国所有的县级市,一共2300集,我就想办法进入到他们组里面。他们在拍纪录片,我就拍了他们怎么去拍纪录片的过程,这些素材也用到了《锑都新闻》里。

B:冷水江市从世界锑都到资源枯竭用了不过四十年。当年繁荣的老素材和新素材放在一起,冲击感还是很强的。当时是怎样获得旧新闻影像素材?看了多少时长的旧影像?

刘广隶:我成长的过程里面,冷水江已经有点类似于衰败了,2009年这个地方被国务院划定为资源枯竭型城市。锑这种产品的价格波动很大,很容易受国际市场的影响,金融市场一点微小的波动,可能会直接影响当地的经济生态或者工厂工人们的生活现状。

我自己拍的影像和拿到的当地电视台旧新闻影像素材一共大概有100个小时,最后片子只有27分钟,很多素材都没有用。当时还想构建一个比较大的影像装置,将新闻影像、纪录片影像、我拍摄的新闻或纪录片制作的过程、电视台老素材等通过并置的方式展出。让观众在空间中的身体流动去完成所谓的剪辑,去判断,我觉得这个可能会更有效一些。因为一个影片通过剪辑,相当于承担了一个非常特定的意识形态,有时候可能不足以应付一些特别复杂的现实困境。


▲ 《直到海里长出森林》由经历过灾难的一位华裔老者将一段回忆娓娓道来,逃亡的记忆随着虚拟现实软件生成的影像与穿插其间的历史资料而逐渐被构建,成为一种主观的想象,并持续生产着当下。图片来源:刘广隶

B: 《直到海里长出森林》作品的灵感来自于何?

刘广隶:在《我是他者》那个片子里,我把自己的护照烧掉了。通过重新跟大使馆接触,跟一些官方机构沟通,我想探寻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怎么被这些无穷无尽的纸张去塑造的。后来,我在家附近的一家中餐厅偶然认识了《直到海里长出森林》中的老先生,才真正意识到哪怕在今天,仍然有很多难民、移民、偷渡者都没有护照,没有所谓的公民身份。于是我开始关注当时几乎被整个中文世界忘掉的、在东南亚那么动荡背景下华裔群体的经历。我跟那个老先生接触了近5年,中间花了很多时间重新去做这个调研。

上世纪60、70年代,整个柬埔寨有差不多60万华裔。许多人的父辈是在一战二战的时候从中国南方逃去谋生的,其中许多都有非常深的爱国情结。我拍的那个老先生他们家都不愿意更换国籍,虽然生活上会有不便,但他们还是一直保留着中国国籍,把自己当成中国人。他们建立了自己的中国社区,有自己的学校、医院等一整套生态,但是到最后惨状发生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得到中国政府的帮助,他们再次背井离乡,离开那个地方,也没有所谓的官方身份。像这个老先生到2013年才拿到法国国籍,然后才真正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回自己的“故乡”去看看。

这些对我的触动还蛮大的,我之前在美术学院的象牙塔里很幼稚地去烧护照,想要探讨身份议题,但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无时无刻都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甚至构成了他们完整的一套生命体验。

B: 影片里的华裔老先生也是在不断判断地自己的身份,和祖国的关系?

刘广隶:他也经历了好几个阶段,从小非常热爱中国,到后来红色高棉屠华,华人没有得到祖国的帮助,很多亲友都再没了音讯,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老了之后,他又试图去理性化某些历史叙述,甚至他会说,在那样一个国际情况下,其实中国也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经历了很多所谓判断的过程。惨剧的亲历者自己都会不断地去质疑,甚至正常化、理想化一些历史叙事,那么一个旁观者或者是今天的年轻人,带着简单的质疑和批判去面对当下的社会,真的会起到作用吗?

也许历史不关乎简单的好坏判断,你需要不停地调整位置去尝试看清这个东西。《直到海里长出森林》的图像处理上会时不时主动地去制造困惑,三维动画和历史影像混杂在一起,时常失真和失焦,例如有些场景我把一些历史影像投影到植物上再进行拍摄。我想让观众有短暂的愣神,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去经历一个判断的过程,就像我们面对所谓的“历史”一样。

B: 所谓“实验纪录片”,你的“实验”是什么?《直到海里长出森林》与潘礼德的纪录片都关注红色高棉,两者相比,你的作品最本质的不同是?

刘广隶:我个人觉得潘礼德相对是偏传统的一个制作方法,比如他拍的《缺失的影像》里面用了泥塑小人来重新构建某一段丢失的记忆和历史。我更感兴趣的是虚拟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比如某些历史是怎么被虚构化的,或者说被叙事媒介影响的。

我用游戏引擎去生产新的虚拟影像,再把从法国国家视听中心找到的一些历史素材重新放到虚拟的场域里面,让影像像事件一般再去“发生”。对于当时那段历史的叙述,影像类别很少,要么是政治宣传意味的,要么就是赤柬政权崩塌后,西方记者去拍摄的惨烈影像,要么就是柬埔寨的保护国法国六七十年代拍了很多类似旅游宣传的影像。每一种影像都是带着非常强烈的意图去做的,根本谈不上客观。

所以我意识到不能直接剪切这些影像,需要把它们放到一个更加客观甚至是更虚拟的环境里面,让它们重新去“发生”,实验的点可能在这。我更关注历史是怎么被虚构的,而这些虚构历史又怎么影响着与今天关于真实的叙述。


▲ 《直到海里长出森林》截图,图片来源:刘广隶


B: 影片的独白为什么用了闽南语?

刘广隶:有好几个方面的考量。老先生们都是潮汕裔,语言我尽量选择他们自己最熟悉的。其实我不懂潮汕话,我们做的采访都是用普通话。另一方面,就像刚才提到的,我影像上在尽量地制造距离,方言的选取也是想在听觉上制造类似效果。


#02
先有了虚拟,才有了真实



▲ 《非常,非常,非常地》以虚拟货币和数码垃圾为视觉线索,试图探讨数位空间发生的生产和消费行为如何结构性地与现实互动,也映射了 “两种现实” 如何在地缘冲突中共存。图片来源:刘广隶

B:在《非常,非常,非常地》你如何探索虚拟与现实的关系?

刘广隶:2020年年末,我接触到游戏《战地四》,里面构建了对中国的想象。有一段情节是,有一个邪恶的中国将军想要发动政变,美国大兵于是跑到上海去调查,试图拯救世界。这个游戏是2013年发售的,里面的故事发生在虚构的2020年,我接触到这个游戏正好是现实世界里的2020年底,特朗普正在竞选,且对中国实行经济制裁,我似乎觉得,现实和虚拟在我那一刻的个人体验里重叠了。

游玩的过程中,我注意到游戏中的3d垃圾——现实世界一直在讨论环境问题,在游戏里我们却又花很多资源制作虚拟的垃圾。这些垃圾很多是带有意识形态的想象物,游戏制作者把一些中国字贴在了瓶瓶罐罐或建筑外墙上,成了一种装饰。

这些信息在后来的作品里完全看不到,但这是作品的出发点,我自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个短片关注的重点还是虚拟和现实是怎么样互相生产、彼此联系的。

虚拟垃圾在游戏世界里可以“凭空消失”,甚至还有打扫房间的游戏,挥挥鼠标,虚拟垃圾就消失了。于是我用虚拟货币的生产来跟其做对立。从某种角度上,虚拟货币相当于凭空产生了价值,有点用空来与空对立的意思。

关于所谓的挖矿,有人做研究发现中国退出虚拟货币矿场之后,整个行业的能耗反而增加了,因为中国当时很多大型矿场追求利润最大化,会去找廉价的、可持续的、可再生的能源。很多人指责虚拟货币开采消耗很大的能源,另一方面,这种消耗其实又促进了可再生能源的出现。我对这种交织很着迷。

B:在你观察中我们什么样的日常行为已经被虚拟现实所改造了?

刘广隶:我是觉得虚拟和现实已经处在彼此生产的过程当中。对我来说有一个根本的逻辑:人类先生产了虚假,才有了真实,而这种虚假是通过语言去生产完成的。当人类有了语言,就有了讲故事的能力,虚构的能力,这才对立出来跟虚构不一样的东西叫作现实。

虚假、虚拟和虚构,成为我们现实生活的根基。回到之前提过的信仰问题,例如皈依通常有很多的仪式,通过一系列的繁琐流程来加强对某种虚构信任的依赖。而当下的互联网消费行为,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连用户条款都不会看,单击勾选、确认,就已经完成了整个所谓建立信任的过程。

虚拟货币,区块链,作为一种所谓去中心化的技术,它想重构的是一个信任体系,能够规避掉像银行、政府这种公权,让信任重新直接回到人与人之间,整个机制在区块链上的交易都是透明公开的,但是吊诡之处在于发明比特币的中本聪是虚构的,是一个假名,一个传奇。你瞧,我们依旧是先发明神话,再进行信仰行为。而且所谓去中心化的技术首先又是被中心化的资本利用的。这种所谓虚拟和现实的关系,甚至虚假和真实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彼此生产,彼此影响,无法脱其一而讨论的。


▲ 基于三国时期“朱应康泰出使扶南(今柬埔寨),偶遇天竺使”的具体事件,动画以 第二人称“你”对未来的回忆展开(叙述均重组改编自历史文献,以“肖像”为线索), 试图以抽象的方式描绘佛教“出家”意象下的共同记忆。图片来源:刘广隶

B:《出家众》是你对信仰的进一步探索?

刘广隶:做《直到海里长出森林》时想多了解一些柬埔寨的历史。于是注意到一段史料,《出家众》的出发点就基于这段描述,吴国派了朱应、康泰出使扶南(今柬埔寨)。最早的文化交流都是带有宗教性质的,所以我对相信的力量就很感兴趣——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像玄奘这样的人走十万八千里取经,他怎么去跟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语言、文化接触。我觉得今天这种相信的力量在逐渐消失,可能信仰的行为被消费行为挂钩的点击点赞、分享,几个很简单的动作就取代了。

重新去看那段历史,我被一个情境吸引了。公元200多年,朱应康泰出使扶南途中,正巧印度也派去使节,于是乎,来自印度的佛教徒,来自中国的官员,聚在了柬埔寨。我会去想,这三种不同文化,操不同语言的人坐在一起,他们怎么沟通,怎么彼此构建一个过去、未来?我对那个很特殊的情境很着迷,就虚拟了一个“你”的形象,它随朱应康泰抵达扶南,与扶南官员和印度使节交流的过程中“回忆”起了未来自己去往远方取经的经历。视频里出现的文本大多是古早游记中的碎片,例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的记述,我再用这些碎片重新拼贴和构建。


▲ 《出家众》背后的文本研究,图片来源:刘广隶


#03
在被否定中成长



▲ 艺术家本人,图片来源:刘广隶

B:你的国外求学经历怎么构筑了你现在的艺术风格?

刘广隶:我在国内也不是艺术科班出身,一开始没打算学习纯艺术。我从小就喜欢绘画,刚到法国的时候,我最大的目标可能是通过绘画来养活自己。机缘巧合进入美术学院,发现大家其实不画画,做得更多的是概念艺术,我在国内学的是数字媒体,就开始回归到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但美术学院的老师并不那么支持我,说我做的东西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个插件。当时我想反驳:艺术难道不是生活的插件么?

很多被拒绝、否定的经历,导致我会重新去思考新媒体是不是真正有力量的艺术媒介,我是不是可以通过做这个事情达到跟其他媒介一样的表达力度?我有个本能的反应,我们的很多老师是50来岁的白人男性,我20多岁,来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如果我跟他们做一样的东西才是不对的。

B:那你在自己探索的过程中,有去参照的一些先例或者同路人么?

刘广隶:其实在美院的时候,我也会上一些艺术理论、哲学的课,但都相对偏传统。相反,传播理论和后来接触到的技术哲学理论对我影响比较大,像斯蒂格勒、拉图尔、许煜、韩炳哲等。我也会经常关注一些艺术家,像法证建筑和黑特·史德耶尔。这些人的理论基本上都是在上学的时候接触到的,但不是通过学院的方式,到现在自己也会持续跟进。

B:什么是你所研究的媒介批判学?

刘广隶:我并非专家,但我觉得可能有好几个方面,第一个关乎艺术家的历史观、世界观的构建,一种根据特定媒介材料追本溯源的能力,俗称媒介考古学。媒介考古是为了了解某一媒介怎样跟当时的社会语境发生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网络。

第二点指的是你使用任何一种材料的时候,都需要去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能够察觉到材料背后的一些意识形态,或本身带有的一些叙事的结构,技术属性等。比如今天很多人用互联网找到的一些影像资料做拼贴、剪辑,在当代艺术中很常见,但我也会关注这些影像是在什么背景下被制作的,制作它的那个人带有什么样的意图,有时候你甚至可以使用这些意图本身去做拼贴,把意图和关系当做你创作的媒介。

简而言之,一个是你跟过去发生关系的能力,一个是跟未来发生关系的能力,往前往后都充满了可能性。

B:你最关心的根本问题是什么?

刘广隶:我最关注的根本问题是人为什么称之为人,什么是人。最终会放到一个比较大的框架下面,在当下虚拟和现实彼此生产和交融的背景下,在科技巨头许诺的未来面前,去思考,人怎么再去成为一个所谓的人,是否需要跳出西方框架下人的概念和人性的概念去重新考量。

这方面一些非洲裔哲学家、思想家试图提出新的方法,例如Sylvia Winter的一些思考:文明这个词是怎么被构建出来的。西方人文主义发展与他们的殖民史紧密相关,一方面你在欺负别人,打压别人,一方面把自己称之为人,称之为文明。也许很多这种底层的概念都需要重新去讨论。当然,弗朗兹·法农的时代,很多西方思想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框架的工作始终很难推进。那今天的技术框架是否提出了新的可能性?今天技术许诺的未来是否能够脱离西方中心主义背景下人的概念去构建一个新的人文社会?今天的人又应该去相信什么样的东西?

B:除了做新媒体艺术,你自己也策展,策展给你的艺术创作带来了新灵感么?

刘广隶:我认为合作始终是重要的。也许特别成熟和完善的DAO组织还未出现,但我对去中心化合作的方式还是蛮期待的,不一定非得去做个人神话式的艺术家,也可以是完全匿名的、群体的生产状态,也在摸索这么一个组织。今天的艺术家不应该再带有像现代主义初期那样的个人神话、偶像式的期待,应该以不一样的方式组织起来,做不一样的表达。



采写/郑若楠
编辑/舒适波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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